苦茶變作波板糖

有些地方離我很近，但從來不要去。
譬如說新加坡。
有個地方本是我家，時常想著回去。
無奈變得陌生。
有塊大地有我的根，剪不斷理還亂。
別説六四無關。

（新加坡少年余澎杉再度被控八罪，面臨最高三年監禁。深感從不踏足新加坡的決定是正確的。六四將近，港大中大學生會長相繼表示："悼念六四對年輕一代無甚意義。"我覺得新一代將老一代人的苦茶，變成了他們的波板糖。）

情書

三十三年前的情書，沒有交給她，放在自己的專欄上，收取港幣一百五十元的稿費。然後錢交給她做家用。不知道她有沒有看過，都不重要了，只想知道，昨夜的風景是否仍舊是美麗的圖騰。

昨夜
彷彿昨夜妳還是留著長髮，水流般流滿枕邊，石英鬧鐘的秒針掠過星月，在床頭亮起的夜光數字，構成冬夜裏當窗帷落下凝重卻溫暖的風景。一覺醒來，妳已是剪短了髮疲倦且絮絮不休的妻。時間就在那裏無情，不休止的劃撥，我匆忙更衣梳洗，趕準時開出的火車，上班去。出門時，忘記吻別，那似曾習慣，卻又似乎無端消失的聲音。門在我身後關上，站在升降機前等候，會忽然來到一陣寂寞。
我多希望我的職業只是剪割稻田上的一些雜草，而我的妻，妳依然留著長髪，在紡織機前織布。天窗透下黃昏映照的紅霞，在妳臉上，這已是一切。
而一切萬勿給時間帶走，我還想挽著妳好看的腰，拖著妳初戀的小手，我們曾經多麼愛玩頑童一樣的遊戲。而妳竟然不顧一切的睡著了，疲倦的睡著了。在這冷意迫人的冬夜，開著暖爐，我不能停止工作。
妳就這樣簡單的摘下一朶多瓣的黃菊，遞到我的嘴前，我將它插在襟上，騎著腳踏車，我們冒著台北停不下來的細雨，在交通燈前擁吻。是流行小說中的一頁？或者是我們曾經合力在生命中誇張過的一些喜悅？
當誇張過後，回復平淡，生命是否跟著萎縮？
且讓我扶妳再摘那棵石榴樹。記得嗎？在妳姨婆家的院子裏，我們玩過打手掌的遊戲，巷子盡頭，另一條小街上，有成排賣小食的攤子，我常在那兒的公用電話亭，給妳打不用説話的電話，當賣小食的人都回家以後，就只有路燈作證，我曾經是這麼純情的男孩。
就這樣摟住紛紜的懷念，就這樣變成美麗的圖騰，給自己寫懷念遠方的自己的信。
妳會笑我儍嗎？
也許有種東西在我體內永遠長不大，在那裏面折磨著我日形衰老的現實。現實不可對抗，唯有夜半無人，私語化作飛蛾，撲向燈火，無聲死去。
不為甚麼，只因看見妳疲倦地睡，彷彿看見許久許久以前的昨夜。

原刊1983年2月1日香港出版《年青人周報》（阿男專欄.第三眼）